《第五章》
老夫妻倆從天堂之門回家後,就各自占據一方。楊媽失魂落魄地在廚房切切弄弄,準備迎接從出租公寓回來的大兒子。老父親則在樓中樓的楊可房間內,看著從迷彩服、防彈衣、長槍短槍,甚至防毒面罩都一應俱全的牆面。
「原來,你真的這麼愛玩…」翻起桌上厚厚一疊生存遊戲的合照,發現有些上頭粘著便利貼,是槍隊女同伴寫的『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』。
「活下去…如果你醒來可以抱抱我嗎?」父親雙手發顫,臉色像牆角隨意繞上緞帶的鐵盒一樣。
「叮咚…叮咚叮咚…」門鈴聲。
「疑?怎麼沒鎖?」楊可玩生存遊戲的戰友〈小武〉從玄關進來,捏手捏腳地繞過沙發,喊:「嗨!我又來吃晚飯嘍!」
「…你來啦。」女人還沉浸在喪子的悲慟中,與平時熱情款待的模樣差距甚遠。
記得小武和楊可剛迷上生存遊戲時,兩人曾經喬裝成恐怖份子,一前一後由玄關潛入,正要從冰箱背後惡作劇時,楊媽恰巧回身,菜刀也跟著手的方向轉。「想嚇死人啊!臭小子!」於是三人就在家裡追逐成一直線,螻蟻般繞著樓中樓跑。
「一手把兩個孩子拉拔大的女人,果然不能惹。」這是小武當時的印象。
關於楊媽,還有一點不可思議,就是她從小就把領養的真相說出來。
『這會跟楊媽自己的生世有關係嗎?』小武懷疑,但目前為止只曉得,楊媽總愛不厭其煩的提醒他們:「這個世界上,誰生你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誰認認真真養你、愛你。」
「哈!怪不得你還笑得出來,不管事情變得多糟糕,你都無所謂吧?」小武指著面罩被BB彈打穿,卻還老神在在的楊可。
那時兩人正參予澳洲槍隊來台舉辦的夜戰活動,地點選在宜蘭的十分寮瀑布,每隊上限五人,當時雖然只有二十多支隊伍報名,又各自從四面八方出發,但陣亡的速度仍然很快。小武一向都是槍隊中領袖極的人物,找誰?用誰?派誰當餌?都由他決定,而照片背後那句話也是他寫的。
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,許多人以為那是小武成為領袖的原因,發自內心在乎夥伴死活,但楊可心底清楚,那種想贏、想控制的慾念其實是要滿足自己,變態的很。
在十分寮夜戰中,小武擬了一個計畫,將預備好的迷彩睡袋抹上死蟲死蛙的汁液,和泡爛在泥水裡的葉子混著,命令楊可躺進去。
「為了全力求勝,我們得分開戰鬥,不過這回由我當餌。」
「你當餌?」楊可被那種自以為很犧牲的態度逼笑了。「但我的處境比你更危險耶!」因為按照計畫,這睡袋要泡在半溪半泥之間,與老樹粗根擺在一塊兒,期望等敵人越過之後,楊可再悄悄爬出來尾隨,與小武合成前後夾擊的陣勢。
當晚,小武把睡袋拖行過四廣潭橋下時,臉皮籠罩著一層詭異的幽暗色,因為他真的把好朋友當成工具,心想如果敵方好死不死,在越過楊可時突然察覺到他,那楊可就剛好成了餌,最好支持到自己趕過來的時候。
「你自求多福吧!因為無論如何『我』都要活下去。」
「那為什麼還要跟這種人當朋友?」或許是同情吧!楊可總覺得自己能夠遇見養父母實在太幸運了,所以也該多犧牲些,更何況小武只有在手裡有槍的時候,才會這麼古怪。
看著楊媽頹喪的背影,小武故意用楊可最常犯的毛病來吵熱氣氛。
「哎!掉了掉了…您實在很會做菜耶!這肉片比原燒店裡的還讚。」偷夾肉的小武,邊嚼邊噴汁。
「明明自己家裡就有煮,幹麻老要來我們家呀?」
「唉!我家裡的是微波食物,哪能跟這兒現做現炒的相比,而且,」趁著楊媽削馬鈴薯皮,又偷吃ㄧ口。「我剛進來的時候,外頭還好多人排隊呢!」
「哈!耍嘴皮子,去幫我把那包米粉拿來。」
「要炒螞蟻上樹?喔耶!我愛我愛。」小武一面歡呼,一面扒開龍口字樣的塑膠袋,將米粉往鍋裡放。
「天啊!這得先泡軟啦!你都沒進過廚房幫忙喔?居然連米粉要泡軟的常識都沒有。」
「泡軟?是因為烘乾過?」
楊媽點頭。
「可是我每次煮泡麵,水一滾開,麵沒泡也沒軟就直接扔下去…」
「聽清楚了!泡麵的麵條跟米粉的米粉不一樣,雖然製作過程都需要烘乾,但是烹調起來,一個是軟而入水才有嚼勁,一個是靠快刀斬亂麻…吼!跟你說了沒禮貌。」楊媽終於一巴掌甩過去。「你跟楊可都是一個樣兒,下課回來手也不洗,就…就偷偷…」
「味增湯應該好了吧?」為了再次逗她開心,小武伸出舌頭。「哎!燙燙燙…」
「猴急什麼!你呦。」小武雖然被楊媽拖去水槽邊,但腰彎得不夠低,沖不進更深處,所以有點像是被虐待,舌頭硬給楊媽扯來扯去,口齒不清地掙扎。
「怎麼回事?吵吵鬧鬧的。」
「是小武偷喝味增湯,結果舌頭燙到。」
「舌頭燙到?那可不是開玩笑。」從樓中樓下來的楊鼎笙,趕緊拿出醫藥箱,但似乎也派不上用場,因為小武嘴上已經吊出長長薄薄的肉,微晃,暗紅色。
「快過來!」楊父說。
「是火腿啦!楊媽剛煎好的,哈!」
「你這小鬼…」兩人像父親搥兒子似的,鬧著玩,小武邊求救邊裝跌倒,甚至滾了幾圈才踉蹌進沙發。
「老!公!」楊媽緊張。
「別被這小鬼騙了,我看你多能躲?」老父親的眉頭終於在遊戲中鬆懈開來。
今晚,楊哲遠也特地提早下班,將冰涼的空氣一輪又一輪吸進體內,揮別稍早病榻上的糾纏,要帶點歡樂回家,可是一走進玄關,所有預備好的笑容全被嬉鬧聲掃空了。
「大哥快救我!爸要開揍,」
「爸?爸是你叫的嗎?」楊哲遠的公事包被小武撞在地上。
「抱歉抱歉…」小武想撿,但哲遠用手勢拒絕。
「爸,我不是說別讓外人到家裡來嗎!」
「外人!?哪裡有外人?」楊媽沒好脾氣地問,但哲遠卻斜了眼把小武推開。「喂!這是你做哥哥的態度嗎?」
「誰是他哥哥?楊可已經不在了,你還來幹麻?該不會是想偷東西吧?」
「哪有!我只是拿回自己的槍。」
「那幹麻不早說?你跟楊可這麼熟,一定知道玩具擺在哪裡。」當楊媽準備叫小武自己上樓時,哲遠從沙發跳起來。
「不可以!我就是不准別人進弟弟房間!啊…我的意思是從來沒聽弟弟提過,有向你借什麼。」對於剛才莫名奇妙的激動,哲遠自己也嚇到。
「聽弟弟說?哼!你有認認真真地聽過楊可說話嗎?」楊媽諷刺。
「至少我現在可以好好…好好保護那房間。」當哲遠說的理不直氣不壯,小武便搶上前。
「大哥,那把槍原本就是我的!我一定要帶走。」
「東一句弟弟,西一句弟弟,你不是一直把他當作外人?當垃圾嗎?小武你儘管去,該拿什麼就拿什麼,有楊媽在!」
小武跳上階梯,但哲遠卻硬是扯回來。「媽!太過分嘍!那些槍是弟弟的寶貝,他從來就不准別人碰。」
「別叫得那麼親熱,人都已經死了!」
「我…我本來就『很想』把他當弟弟…很想…」
「但你!沒!有!如果你把他當一家人,他怎麼可能會死!如果你真的想要他活下去,為什麼在急診室裡,替他急救的不是你?為什麼要見死不救?為什麼要那麼自私,就是因為不是親生的,才更需要愛啊!」冒出這句話時,楊媽狠狠瞪向丈夫。
「我真的有想要幫他,但…」哲遠也抬頭尋找父親的眼神,充滿內疚。
「但你收手了!因為你從小就恨他!他剛上幼稚園時,你還故意把他推下樓…」楊媽邊講邊把悶在心底的往事,全挖出來。
哲遠不停地想從羞愧中逃跑,但女人卻把回憶削成了茅,將往事一節一節往他心底戳,彷彿像在罵個不配被原諒的陌生人。
「是!我也不想掛在嘴邊,但你知道嗎?我恨不得統統忘掉,忘掉你當時有多壞,我恨不得自己有失憶症,或許就能夠重新愛你,但沒辦法,你總是一直提醒我,提醒我楊可的出現是個錯誤,而我們一家三口,就是那肆虐在無辜生命上的大!罪!人!」
「一家三口?哈!你應該說是一家四口吧!要不是當年妳染上憂鬱症,爸又怎麼會從孤兒院領養一個小孩回來?你們以為我是傻瓜,其實我看得才清楚!」
聽大兒子描述那段往事,楊媽意外愣住。
「明明就是你們搞出來的麻煩,還敢怪我?強迫我接受那個陌生人,哼!現在他死了倒好,這個家不就能恢復平靜了嗎?」哲遠也把心底的怨恨猛吐。
「我以為你會懂…會體貼…知道自己比楊可大五歲,更讓他些,」楊媽低著頭。「當你能端好布丁活蹦亂跳時,他還必須包著尿片要人餵呢!」
「所以我才說我倒楣!年紀大就得被拿來糟蹋,什麼都得讓,什麼都得退。好啊!現在他終於死掉,我可開心了呢!」
「說什麼?你敢再說一次試看看!」楊媽咬牙切齒。
「死!得!好!我說那個小鬼死得好!以後這家裡又能夠以我為中心,是我一個人的了。」大兒子口裡吐出的每一個字,都扯著楊媽飛回哲遠生日那天,懷胎十月的苦,無法正常生育的苦,都在肚腹被冰冷的鐵架固定,插入鉗子,由上而下剖半後,得到救贖?
只是沒想到那時候的小天使,竟變成了一頭惡鬼,渾身爬滿忌妒膿瘡的鬼。
「夠了!」楊父使盡力氣吼。「就不能讓我過一天開開心心的日子嗎?楊可在的時候吵,不在的時候也吵,難道這間屋子就拿麼狹窄,容不下四個人?」
「哼!這家裡的安寧,老早被你們的自私給賤賣了。」哲遠走去冰箱拿酒時,父親也想教訓什麼,但門鈴聲響起。
「你們好,我是負責這件案子的警官。」
「警官?」小武頸背微縮,直盯簡貳亮出來的證件。
「案子?什麼案子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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